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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逸林:关阳渡——小浪底明珠岛生态考察侧记
2020/12/31 9:21:00 本站

——小浪底明珠岛生态考察侧记


萧逸林



关阳渡,一个名见经传却鲜为人知的渡口,位于河南省黄河小浪底明珠岛上。如果说明珠岛是黄河上的一颗明珠,那么关阳渡则是这颗明珠上最璀璨的部分,宛如一颗纯净的蓝宝石镶嵌在黄河岸边。


与她上游的表姐风陵渡不同,关阳渡更像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娇娜、山鬼。尽管风姿绰约,婀娜多姿,但她却不事张扬,不施粉黛,更喜欢静水流深,在崇山峻岭、暗流丛礁间给九死一生的黄河艄工舟子们一方得以停憩、躲避风雨的港湾。


但她毕竟是风陵渡的表妹,自然有着东夷人风后的胸襟与气度。风陵渡虽以风后陵寝得名,却以郭襄闻名天下。很奇怪,一个在小说中只出现过八回的虚构小女子却让风陵渡成为人人向往的地方,以至于每个人都梦萦神驰,幻想在狂风暴雪、天寒地冻的长夜中,自己幻化为那所透出一点豆亮、残破不堪的客栈中的马伕旅客,不为一壶热酒,一锅热腾腾的牛肉,只为看一眼那个静静坐在火炉旁、一双清澈明眸随着几条粗野大汉的大侠故事顾盼神飞的小姑娘。一部小说似乎跟历史开了个玩笑。以至于很少有人记得这是大名鼎鼎的风后长眠的地方,只记住了一个娇憨可爱的小姑娘,而这个并不存在的小姑娘却让世人永远记住了风陵渡,——这就是文学的魅力。


关阳渡远没有姐姐那么运气。但她毕竟与东夷有关,这一点也在明珠岛东南方出土的仰韶、龙山文化石器中得到验证。阳者,水之北也。所以,尽管关阳渡没有风陵渡那么有名,但却同样是一个既与东夷、又与黄河之北有关的渡口。


不过对这一点,关阳渡倒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在她身后的黄土地、白土地、红土地上,孕育出多少森林植被、养育过多少草木生灵,亿万生民;在她眼前的碧波长河中养育了多少水族,又有多少南来北往、东来西去的候鸟在此栖息停留。


除了森林耕地果园,这里的一切都是野生的。山鸡就在离人不到五米处与不知哪座山中的野鸡隔山对唱;各种野生鸠鸽肆无忌惮地在灌木丛中觅食;一对对野鸳鸯、野鸊鷉、一群群大雁在黄河中安详地游弋啁啾,纵情起舞。不过他们也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因为雄鹰、游隼就在岛屿、峡谷上空盘旋,随时准备突然俯冲,一击致命。然而这份关于生死的忧虑并没有影响他们引吭高歌。这里的鱼全部是野生的。各种水鸟也没有影响他们鱼翔深底。总之,所有的生灵似乎普遍相信:关阳渡保护捕猎者,也保护被捕猎者。万类霜天竞自由。


某种意义上,黄河却是人工的。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黄河是一条怒吼的泥龙。然而自从小浪底调沙工程竣工后,这里的黄河却变成了蓝色多瑙河。以前这里的艄公九死一生,每次都是“摸着阎王爷的鼻子尖儿”谋生。可现在,各种运船渔船却在关阳渡的港湾中安然入眠。


在关阳渡深处,隐藏着黄河的秘密。2020年8月24日,黄河小浪底放水调沙。一张龙图腾的照片震惊海内外。照片上,黄河河床化作一条黄河巨龙在中华大地上昂首腾挪,须爪毕见。而关阳渡、明珠岛恰好就在龙颔下。传说龙必有龙珠方能飞升于渊。不过关阳渡并不在乎这样的奇迹,——如果你真的是龙的子孙,世界知道或者不知道,这很重要吗?


岛上的森林也是人工的。20年前,岛上没有一棵树,如今却森林密布,从此成为山鸡、鸠鸽、狐狸、野兔还有各种飞禽走兽、小虫蛱蝶的天堂。


古人说,黄河清,圣人出;河清海晏天下平。防沙固林战略让岛上的森林、土地得以休养生息,正如两三千年前密布黄河两岸的森林一样。岛上的岩石土壤非常奇特,有红、黄、白三色土岩。有人说红色的土壤和岩石是蚩尤的鲜血染成。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里的土地特别肥沃。也许这就是我以我血沃中华,化作春泥更护花吧。


不过没有了泥沙的养育滋润,黄河中的野生鱼类也在急剧减少。由此造成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水至清则无鱼。这也确实是一个生态难题。不管怎样,关阳渡在意的是这方水土的生灵人民是否尊敬她,爱护她,而不是践踏她,凌辱她。


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却总有她想竭力抹去却永远也抹不掉的创痕与伤痛。


历史上,关阳渡是一个与战争紧密相连的存在。这与她是进入中原陕北最便捷的渡口有关。四千六百年前,黄帝从这里渡河,拉开了黄蚩大战的序幕。三千多年前,周武王孟津观政于商,姜子牙由此渡河直取朝歌。两千多年前,刘秀在此渡河组织河阳大战;一千八百多年前,曹操在此渡河与袁绍决战。决战、决战、决战……决战贯穿着关阳渡的人类史。在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史中,同诺曼底一样,关阳渡见证了人类的文明,也见证了人类的野蛮与血腥。她见过太多的硝烟与屠戮,不管那些人手中握的是木头石头,还是刀枪棍棒。她更忘不了身后两侧悬崖下的累累白骨。那是日本帝国主义者为了夺取她而屠杀的男女老幼,最小的只有三岁。


日本侵略者都是爱干净的文明人。他们绝不允许死人污染环境。于是,明珠岛上不管死的活的“通通地”被丢下悬崖。他们以为滔滔黄河水可以冲掉死尸,冲刷干净他们身上的血迹,然而这座岛上的每一块红岩、每一片红色的土地、山顶的日军碉堡都永远记得他们的丰功伟绩。


关阳渡,直到她目送陈赓的太岳兵团由此渡河,揭开解放战争的序幕,这座东方的诺曼底才得以阖上这部满载铁血的厚重史书,在沃野山河间静看日月交升,云起云落。


关阳渡身后便是明珠岛。明珠岛原名大横岭。这个岛的名字倒不是开发商想出来的,而是源于2001年中国地质大学一位华姓教授的一次科研考察。因为这个岛地理位置突出,在历史上一直都是战略要冲,犹如黄河上的一颗明珠,被华教授称为明珠岛。


岛上的原住居民为崔卢张三家姓,至今已历十三世。不过他们也不是这座岛最早的开拓者。由于历史上黄河多次泛滥,卷走岛上居民无数,在崔卢张三姓祖先到来之前,大横岭已经是一个荒岛了。这三姓居民的祖先一定吃尽了苦头才来到这里。所以不怕苦,在黄河岸边扎下根,挖窑洞,平整土地,做渔民,开枝散叶,繁衍至今。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小浪底工程开建,举村搬迁。有的进城成了城中的村民,但还有一部分在周边安置下来,依然过着农耕生活。不过今天的农耕生活已经远非自给自足。他们需要把自己的农产品卖出去,也需要把外面的产品拉进来。出去的,有的成了富商巨贾;留下的,也没有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正如一颗颗行星,不管是大是小,是光明璀璨还是黯淡无光,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日夜不息地旋转奔腾。不过,正如没有任何孤立的星辰一样,不管是出去的还是留下的总会通过宗族邻里的纽带维系着某种乡土联系。与鲁迅茅盾笔下的中国农民不同,今天的中国农民尽管还散发着满身的土气和强烈的宗族观念,但是不管对出去的还是留下的都多了一份理解和包容。


认识岛上的居民完全是一种偶遇。我去明珠岛考察生态状况,接待我的是现任岛主张泰斗和他的铁杆哥们儿电竞高手小贝。两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还在坚守这座孤岛。张泰斗的父亲张宗敏是从大横岭出去的能人。靠煤炭发家,是闻名省内的企业家。听小贝说,张宗敏生性严肃,富有家国情怀,张口闭口就是家国天下。二十年前,张宗敏倾囊承包了明珠岛,植树造林。在此之前明珠岛只有黄土,没有树木。如今郁郁葱葱,蔚然成林。张宗敏还因此获得了河南科技进步奖。张宗敏的决心很大。也许是大横岭村的贫困落后深深刺痛了他。他雄心勃勃,开发旅游项目,把它变成了一项国家项目,试图以产业回报乡里。


起初我并不相信这一点。因为商人嘴中的仁义情怀不见得比他的商品更高尚一些。直到我看到明珠岛的生态规划图才真正被感动。尽管这份生态规划图存在着巨大的缺陷,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旨在努力推动周边农民脱贫致富、乡村经济产业升级的方案。因为它几乎包含了当地一切土特产和特色产业。然而真正的问题是,这是一个用旅游拉动乡村经济的方案。而不是一个建立在现代农业基础上的生态旅游方案。仅投资预算就高达10亿。作为经济学家,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个四两拨千斤的方案,而是一个千斤拨四两的方案。失败似乎是注定的。因此和那个时代承包山野荒林的大多数企业家一样,加之状况频出,张宗敏最终血本无归,去年又横遭车祸去世。


那时的泰斗大学还没毕业。家中突遭变故,泰斗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从此家道中落,一夜间,家中的万钧重担全部落在了泰斗的肩上。现在的泰斗还在打工谋生,但是他始终没有忘记父亲的遗愿,没有忘记大横岭明珠岛是他们家的根,更没有忘记大横岭村的太爷太姥大叔大哥们。


“这是一座原始的岛,”泰斗用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沉稳语调说,“20多年来一直处于待开发状态。正因为其原始,所以才有了无限可能。”


我问他还希望走父亲的老路吗?


泰斗轻轻摇摇头。


“我希望可以开发基于生态农业、生态林业、渔业、生态教育之上的现代生态旅游,或者把它变成一座生态科技岛。因为这里前有九曲黄河,后有土地森林。经历了十几年的荒芜,对人类来说可能是坏事,对生态恢复来说却是好事。而且我相信,这座岛非常适合做生态科技实验岛。如果可以借助生态科技脱贫,做大做强生态教育,让明珠岛变成黄河上的一座生态科技岛,把生态教育、科技教育、革命教育融为一体,难道不比单纯地叫人吃喝玩乐更有意义吗?”


我不由有些惊讶。小贝曾经对我说过,泰斗是他见过的所有富二代中最不像富二代的富二代。如果这段话出自一个腰缠亿万的富二代,也许会有很多人吹捧。可是,出自一个家道中落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富二代之口却让我这个国民经济学博士肃然起敬。



与泰斗不同,小贝喜欢自称小贝总,人生导师。不过这位人生导师从17岁就没再上过学,靠打电竞闯出了一片天下。小贝少时顽劣,不爱学习,酷爱电竞游戏,老爸老妈差点没被气死。好容易上了个大专,还是不需要上课花钱就能买来的那种。他说打电竞那会儿,最大的梦想就是身披国旗,为国争光。不过现在务实了许多。他有两家酒吧,虽然纸醉金迷,却不坠青云之志。疫情期间,酒吧难以为继,于是他变卖资产,跟泰斗来到岛上做抖音视频。什么岛居隐士、黑暗料理、网红创意,小贝如数家珍。同大多数没有受过生态文明教育的中国人一样,在小贝眼里,岛上的一切飞禽走兽,只有能吃和不能吃的区别。至于味道如何,他并不在乎。


小贝总在岛上养了一千只鸡,还指挥手下的小喽啰撞死过一只过马路的大白鹅。


“肉太老,”小贝总啧吧着嘴絮絮叨叨地抱怨,“一吃就知道是只老掉牙的老鹅!”


不过岛上的食物储备似乎还没有一只山鸡野兔,都是他从自己家里带来的或者从城里买来的。这让我放心不少。


最让我震惊的是,他说我想当老师,当然不是你这种。等将来有钱了我要办一所学校,培养一批电竞人才。我这一辈子没有读过书,但是就没有我干不成的事!


小贝与泰斗从小就是铁哥们儿,替泰斗打架、招降纳叛。泰斗去他的酒吧里喝酒,也从来不给钱。小贝居然还会欣欣然把三千一瓶的洋酒拿出来给这位没落的公子哥享用。泰斗的父亲出车祸后,小贝第一个赶到医院,陪着他的父亲走完最后一程。据他说,老人临终前跟他说了很多话。不管是泰斗家的还是泰斗周边乡亲邻里的红事白事,他都一概不拒,不遗余力,跑前跑后。也正因为如此,他和泰斗高度互补,在一个墙倒众人推的年代还能与泰斗休戚与共。


泰斗的表叔看不惯小贝的做派,虽然他与泰斗父亲的关系正如小贝与泰斗的关系。在他看来,做什么网红抖音视频简直就是抱着金饭碗到处要饭!不过小贝依然信心满满:丁真都火了,我的岛居生活日记咋就不能火?我比丁真还多认识俩字儿哩!



真正认识明珠岛却是与崔大哥的邂逅。上岛后,我明确告诉小贝,午饭我不吃了,全天在岛上考察。我在岛上走了三个多小时。除了草木山鸟野兔,偌大的岛上没有一丝人烟。我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一个适合旅游的地方,但绝对是适合生态农业、生态科技创新和生态游学的地方。耕地、林地、果木、地质、黄河、群岛、太行野生动物一应俱全,保持着最原始的生态。在这里你可能得不到多少物质享受,却可以得到一张黄河生态全景图。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我吃了一块压缩饼干,正准备继续考察,一辆蓝色农用车停在我前面。司机是一个普通农民,却问了我三个高深的哲学问题: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把自己的身份来意说了一遍。司机很高兴,开始滔滔不绝地用河南话讲述明珠岛的故事。他一指山里对我说,他姓崔,今年51了,家就在转过那个山头的山窝里。崔大哥又说村里的村民们都盼着有人来开发这座岛。有人气了,他们就有盼头了。


“今年夏天还有人在这里做过拓展训练,”崔大哥指着明珠岛的窑洞热情地说,“我天天去给孩子们送水……”


我一愣:“岛上不是有水吗?怎么还要送水呢?”


崔大哥解释说每年8月国家要在这里调沙放水,所以到了八月份水位下降,只能通过他家的高压井送水,两块钱一方。可是涉及到孩子,他一分钱都不要:“爱护孩子,那是我的责任!咋能要钱哩!”


我不由震惊了。我一直以为只有像马爸爸、王大大那样先定一个亿的小目标的人才有资格、有底气谈社会责任。如我这种无钱无权的小辈,谈社会责任还不如关心一下今天晚上吃什么,这才叫自然而然。然而责任二字竟然出自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之口!而且说得那样轻松自然,不带任何条件。


还没等我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一拍农用机旁边的座位,兴奋地对我说:“快上来!上我家吃饭去!”


作为一只城市中养大的家鹅,我只会把这当作客套话。就像几十年前在厕所里遇到熟人总会问一句你吃了吗一样随意。于是我说刚在野外吃过了。


“那不中!”崔大哥又一拍座位,“上我那儿吃点儿!这里风又大又冷,不吃点热乎的怎么行!吃完饭我再把你送回来!快上来!”


我不由笑了。我只在火车站附近见过死拉硬拽叫我去找姑娘开房的,还没有见过死拉硬拽叫家去吃饭的!


“好!我跟你去!”


崔大哥很高兴,擦擦农用车上的黄土,打开车门,拉着我就走。


山间的黄土路其实就是在悬崖边上踩压出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开车这么猛的。小小农用车犹如一只猛虎在悬崖边上飞来跃去,让我胆战心惊,有点后悔真不该跟着来。在黄河险滩中如何逆流而上我不知道,但在这片悬崖山地间驰行,每一脚猛刹都让我摸到了“阎王爷的鼻子尖儿”。我那一套经济学、哲学、数学、量子力学、诗歌、音乐在这里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场。可是每一脚刹车都斩钉截铁,仿佛钟表齿轮一般严丝合缝。一路上我一边向崔大哥讨教各种农业问题,一边暗自琢磨该给他多少钱?崔大哥却知无不言,没有丝毫顾虑。农用车冲上一道山坡,崔大哥猛地一拐一刹车,停在了山窝窑洞前。


两条狗激动地手舞足蹈,上蹿下跳。要不是栓着,早就跳到人身上来了。都说狗随主人,也许真是这样:两条狗跟崔大哥一样热情,对我没有丝毫敌意。一条狼狗一边撒娇一边斜睖着眼,像个白痴似地让我摸摸它的头;另一条土黑狗先是往我身上扑,接着便躺在地上露出肚皮,一脸陶醉,让我摸摸它。崔大哥怕狗伤着我,忙高声叱退。不过家里的老猫却咕噜咕噜叫着往上蹭。一头猪正在田里打盹下神儿;十几头系着赶山铃的波尔羊,好奇地看着我。崔大哥指指悬崖边平坡上的蜂箱,说他还做着采蜜的营生。绕过山坡,还有六头猪正住在窑洞里。田里的那一头猪蹑手蹑脚地跟在我们后面。它也知道到饭点了,可又不甘心回猪圈。


崔大哥无心理会,掏出钥匙,打开窑洞的门。那里乱糟糟地放着所有的生活用品。


“一个人在这儿住,有点乱!”崔大哥有点不好意思。小浪底搬迁后,他和老伴搬进了城。可是做了一辈子农民,平时他还在这里务农。崔大哥有三间窑洞。一间卧室,一间杂物间,一个厨房。厨房还是他老丈人挖的。我问他挖这么一间窑洞需要多少钱?不知道是我不懂怎样挖窑洞,还是他压根儿就没听懂我的问话,他说只需要挖三四天。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打火下面条,——现在他们也用煤气罐了。他怕我饿着,先给我洗了几个苹果垫吧垫吧,又一指角落里的一口锅,那里面是黑乎乎的一锅东西。他说那是昨天剩下的菜。不过说这话时,他有点犹豫地看看我,好像看我会不会嫌弃。我纵声大笑,说:“好,咱们就吃这个!”崔大哥这才放心。猫咪在外面咕噜咕噜叫着,催崔大哥赶紧做饭。



山里人家用的还是特大号的搪瓷碗。满满一大碗面,拌上昨天剩下的菜,原来是土豆辣椒炖肉。为了表示尊重,崔大哥让我坐在院子里的一座破沙发上,自己则掇过板凳,捧起大碗就呼噜呼噜地吃面。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诗经·七月》里的“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正午的太阳变得柔媚温和,风轻轻掠过面碗,时间仿佛也宁静下来。两条狗静静地看着,圈里的山羊叮叮当当地走来走去,老猫却呼噜呼噜地不断提醒我们这里还有人饿着肚子呢!


同其它农村人一样,崔大哥狼吞虎咽,吃得很快。跟他一比,我简直就像只小家雀儿,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崔大哥有点担心地看着我,问我够不够?不够我再下!说着就要回厨房。我忙说够啦够啦!他这才作罢,然后便忙着喂狗喂猫,饮猪饮羊。


我问崔大哥你趁这么多猪羊还有蜜蜂,一年能挣多少钱?崔大哥说一年也就三五万吧,老伴儿身体不好,看病也得花钱。


刚吸溜进嘴的那口面登时就停住了。我没有想到河南的农民这样拼命干,一年也挣不到多少钱;一年挣不到多少钱,老伴还有病,却在请我这个素不相识的城里人在这里吃面!我看看窑洞,看看这座动物乐园,看看忙碌的崔大哥,喃喃地说:“如果有艺术家愿意帮你收拾收拾,做个生态游学,让孩子们在这里住半天,你给他们做饭下面条吃,多挣一笔钱该有多好!”


“是啊,孩子!”崔大哥一听到孩子这两个字又兴奋起来,“我给他们做饭吃!不要钱也中!我喜欢孩子!”


我一时无语。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谈论的是不是同一个话题。我谈的是如何赚钱的问题,他谈的却是如何照顾孩子的问题。作为经济学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创造社会价值、经济价值、生态价值;作为农民,崔大哥当然想致富,却从没有想过怎样去赚孩子的钱。


这时一辆载着羽绒被的农用三轮冲了上来。一条头戴棉帽、身披军大衣的焦脸大汉噌地就跳了下来。


“320!”大汉直着嗓门嚷嚷,“就剩这几件了!你买不买?买了我就回家了!”


崔大哥走上前去,看看羽绒被,摇摇头说,我家住窑洞,很暖和,用不着羽绒被。


“便宜点儿卖给你吧!”大汉依然扯着嗓子喊,“你瞧瞧!纯羽绒!又结实又暖和!”


“便宜多少?”崔大哥摸索着羽绒被,有点动心了。


“280!”大汉似乎也看到希望,“你瞧,就剩这点儿了!买一条也不吃亏!”


“100吧!”崔大哥继续摸索着被子说。


“100?”汉子气呼呼地抡起脏乎乎的棉大衣上车就走,“连本儿都不够哩!”一踩油门,三轮车也不知道是生气了还是排气管出了问题,突突冒着烟儿,转过山梁,一会儿就不见了。


崔大哥却不在意。他转身取过鞭子,打开铁丝门去放羊。我想跟他一起去。刚转过山梁,崔大哥就滑了一跤。起来拍拍屁股,赶着羊儿继续往下走,一会儿就不见了。我忙赶上去,走了没几步,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我就在悬崖边上,下面便是万丈深渊!在济南,我每周爬一趟泰山。可在这里,我却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远远地,只能听到赶山铃在悬崖空谷间回响。不一会儿,就看见崔大哥一路小跑着从山崖上飞奔过来,——羊儿却没有跟回来。他把剩下的几个苹果硬塞给我,这才送我回去。


刚绕过山梁,两个村老头便拦住了他。三人叽里呱啦地全是河南土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懂。我这才明白,崔大哥一直在用我听得懂的河南话跟我交谈。再看看俩老头,棉袄上的污渍都磨出铁亮来了。跟他们相比,崔大哥那一身鲜亮的防雨绸运动服简直就是村里的时尚一哥。不过老头并不在意,崔大哥一下车就被拉过去。原来他们的摩托车坏了。两个老头问崔大哥该怎么修。崔大哥好像也修不了,不过明天他可以把车送到城里去。接着三个人又开始聊别的事情。纯正的河南土话真心听不懂。不过好像是说这个地方搞旅游开发就动了龙脉,是要遭报应的。然后老头便举了几个例子,包括张宗敏。总而言之,只要一动不动准没事儿;只要动一动指定要出事儿!


崔大哥哈哈大笑着回了几句,上车就带我走,一直把我送到我们相遇的地方。我听不懂他跟那俩老头说了些什么,但在下车的时候,他却对我说:将来如果你们来考察,一定来找我。我带你们去了解情况!


中!!!


离开崔大哥,我继续考察,可是心里却沉甸甸的。我最终没有付钱。因为如果我付钱只会让崔大哥觉得我见外。我欠的不是人情,不是一碗面钱,而是欠的一种使命和责任。我凝望着黄河滩头上的关阳渡,心想:即便为了崔大哥这样的山野村民,我也应该和一批志同道合者努力创新,探索一条新的生态发展之路。这条路不仅要帮他们一起走向富足,更要符合他们的价值观,不会因为生活的富足而失去人类本应有的美好的一切。这才是一切创新应有的出发点和归宿。


尾声


夕阳在关阳渡上投下耀眼的金光,明珠岛沐浴在苍茫的暮色中。一切祥和而宁谧,只有投林的飞鸟啁啾几声,仿佛这片土地上从来不曾有过硝烟与争伐。岁月静好,那才是关阳渡千万年来的期盼。而那碗面条,则是我这些年来吃过的最美味、最丰盛的一顿午饭。